陶庵梦忆名句
1.燕客捧出,赤比马肝,酥润如玉,背隐白丝类玛瑙,指螺细篆。面三星坟起如驽眼,著墨无声而墨沈烟起。
2.王司徒女乐,当日未必有此。丝竹错杂,檀板清讴,入妙腠理,唱完以曲白终之,反觉多事矣。西施歌舞,对舞者五人,长袖缓带,绕身若环,曾挠摩地,扶旋猗那,若如秋叶。女官内侍,执扇葆璇盖、金莲宝炬、纨扇宫灯二十余人,光焰荧煌,锦绣纷叠,见者错愕。
3.朱云崃教女戏,非教戏也。未教戏,先教琴,先教琵琶,先教提琴、弦子、箫管、鼓吹、歌舞,借戏为之,其实不专为教戏也。
4.陔萼楼后,老屋倾圮,余筑基四尺,造书屋一大间。傍广耳室如纱橱,设卧榻。前后空地,后墙坛其趾,西瓜瓤大牡丹三株,花出墙上,岁满百余朵。坛前西府二树,花时,积三尺香雪。前四壁稍高,对面砌石台,插太湖石数峰。西溪梅骨古劲,滇茶数茎妩媚,其傍梅根种西番莲缠绕如璎珞。窗外竹棚,密宝襄盖之。阶下翠草深三尺,秋海棠疏疏杂入。前后明窗,宝襄西府,渐作暗绿。
5.乃知繁华富贵,过去便堪入画,当时正不足观。
6.护门容虎,洗钵归龙。茗得先春,仍是寒泉风味;香来破腊,依然茅屋梅花。
7.万山载雪,明月薄之,月不能光,雪皆呆白。坐久清冽,苍头送酒至,余勉强举大觥敌寒,酒气冉冉,积雪欱之,竟不得醉。
8.岣嵝山房,逼山、逼溪、逼弢光路,故无径不梁,无屋不阁。门外苍松傲睨,蓊以杂木,冷绿万倾,人面俱失。石桥底磴可坐十人。寺僧刳煮引泉,桥下交交牙牙,皆为竹节。天启甲子,余键户其中者七阅月,耳饱溪声,目饱清樾。山上下多西栗边笋,甘芳无比。邻人以山房为市,蓏果羽族日致之,而独无鱼。乃潴溪为壑,系巨鱼数十头,有客至,辄取鱼给鲜。
9.余于左设石床竹几,纬之纱幕,以障蚊虻,绿暗侵纱,照面成碧。夏日,建兰、茉莉芗泽浸人,沁入衣裾。重阳前后,移菊北窗下。菊盆五层,高下列之,颜色空明,天光晶映,如沉秋水。冬则梧叶落,腊梅开,暖日晒窗,红烛毾氍。以崑山石种水仙列阶趾。春时,四壁下皆山兰,槛前芍药半亩,多有异本。余解衣盘礡,寒暑未尝轻出,思之如在隔世。
10.月光倒囊入水,江涛吞吐,露气吸之,噀天为白。余大惊喜。移舟过金山寺,已二鼓矣。经龙王堂,入大殿,皆漆静。
11.雾凇沆砀,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。湖上影子,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
12.甲寅夏,过斑竹庵,取水啜之,磷磷有圭角,异之。走看其色,如秋月霜空,噀天为白。又如轻岚出岫,缭松迷石,淡淡欲散。余仓卒见井口有字画,用帚刷之,禊泉字出,书法大似右军,益异之。试茶,茶香发,新汲少有石腥,宿三日,气方尽。辨禊泉者无他法,取少入口,第挢舌舐齶,过颊即空,若无水可咽者,是为禊泉。
13.绍兴灯景为海内所夸者无他,竹贱、灯贱、烛贱。贱,故家家可为之;贱,故家家以不能灯为耻。故自庄逵以至穷檐曲巷,无不灯、无不棚者。棚以二竿竹搭过桥,中横一竹,挂雪灯一,灯球六。大街以百计,小巷以十计。从巷口回视巷内,复迭堆垛,鲜妍飘洒,亦足动人。
14.月光倒囊入水,江涛吞吐,露气吸之,噀天为白。
15.天下之看灯者,看灯灯外,看烟火者,看烟火烟火外。未有身入灯中、光中、影中、烟中、火中,闪烁变幻,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,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。
16.石如滇茶一朵,风雨落之,半入泥土,花瓣棱棱三四层摺,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,无须不缀也。
17.月湖一泓汪洋,明瑟可爱,直抵南城,城下密密植桃柳。四围湖岸,亦间植名花果木以萦带之。湖中栉比者,皆士夫园亭,台榭倾圮,而松石苍老,石上凌霄藤有斗大者,率百年以上物也。四明缙绅,田宅及其子,园亭及其身,平泉木石,多暮楚朝秦。故园亭亦聊且为之,如传舍衙署焉。
18.月色苍凉,东方将白,客方散去。吾辈纵舟,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,香气拍人,清梦甚惬。
19.人无癖不可与交,以其无深情也;人无疵不可与交,以其无真气也。
20.余今大梦将寤,犹事雕虫,又是一番梦呓。
21.而友人有夏耳金者,剪采为花,巧夺天工,罩以冰纱,有烟笼芍药之致。
22.鸡鸣枕上,夜气方回,因想余生平,繁华靡丽,过眼皆空,五十年来,总成一梦。
23.五日出金山,镇江亦出。惊湍跳沫,群龙格斗,偶堕洄涡,则蜐捷捽,蟠委出之。金山上人团簇,隔江望之,蚁附蜂屯,蠢蠢欲动。晚则万艓齐开,两岸沓沓然而沸。
24.少为纨绔子弟,极爱繁华,好精舍,好美婢,好娈童,好鲜衣,好美食,好骏马,好华灯,好烟火,好梨园,好鼓吹,好古董,好花鸟,兼以茶淫橘虐,书蠹诗魔,劳碌半生,皆成梦幻。年至五十,国破家亡,避迹山居,所存者破床碎几,折鼎病琴,与残书数帙,缺砚一方而已。布衣蔬食,常至断炊。回首二十年前,真如隔世。
25.画船萧鼓,去去来来,周折其间。河房之外,家有露台,朱栏绮疏,竹帘纱幔。夏月浴罢,露台杂坐。两岸水楼中,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。女各团扇轻绔,缓鬓倾髻,软媚着人。
26.南京濮仲谦,古貌古心,粥粥若无能者,然其技艺之巧,夺天工焉。其竹器,一帚一刷,竹寸耳,勾勒无数刀,价以两计。然其所以自喜者,又必用竹之盘根错节,以不事刀斧为奇,则是经其手略乱磨之,而遂得重价,真不可解也。仲谦名噪甚,得其款,物辄胜贵。三山街润泽于仲谦之手者数十人焉,而仲谦赤贫自如也。于友人座间见有佳竹、佳犀,辄自为之。意偶不属,虽势劫之,利啖之,终不可得。
27.塔上下金刚佛像千百亿金身。一金身,琉璃砖十数块凑成之,其衣摺不爽分,其面目不爽豪,其须眉不爽忽,斗筝合缝,信属鬼工。闻烧成时,具三塔相,成其一,埋其二,编号识之。今塔上损砖一块,以字号报工部,发一砖补之,如生成焉。夜必灯,岁费油若干斛,天日高齐,霏霏霭霭,摇摇曳曳,有光怪出其上,如香烟缭绕,半日方散。
28.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。
29.尝比之天上一夜好月,与得火候一杯好茶,只供一刻受用,其实珍惜之不尽也。恒子野见山水佳处,辄呼“余何!奈何!”真有无可奈何者,口说不出。
30.疏影横斜,远映西湖清浅;暗香浮动,长陪夜月黄昏。
31.因想余生平,繁华靡丽,过眼皆空,五十年来,总成一梦。
32.大梦将寤,犹事雕虫。